这是一场引人注目的官司，因为它在国内是个首例：一个乡镇政府愣是将自己的顶头上司——县、市两级政府推上被告席。专家称此举预示着基层政府在依法行政方面取得进步。
原告：河南省周口市郸城县城关镇政府；被告：周口市政府。
2006年秋日的一天，郸城县城关镇政府状告周口市政府的官司如期开庭。
一场哭诉引出土地使用权争议
老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去世前的一场哭诉会惹来轩然大波。2004年冬的一天深夜，退休在家的张显荣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深夜造访的是他的老部下方之杰。
方是郸城县城关镇原财政所所长，张显荣是他的老领导。1983年，张显荣调任城关镇党委书记，现今，张显荣已从郸城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职位上卸任，老部下深夜造访肯定是有要事。
不出所料，方之杰一见老领导就开始哭诉：“镇政府办公楼沿街的门面房卖了几百万元，老经联社的两层楼也卖了100多万元，还有塑料厂、制药厂……现在卖到咱头上来了，咱费力盖的招待所也要卖了，你可得出面管一管了，老领导！”
听到老部下的哭诉，张显荣气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张显荣带着反映材料找到城关镇的现任领导，可现任镇领导并没有“买他的面子”：“那块儿地是你的？那是国家的！”为了出一口气，张显荣决心要与镇政府“过不去了”：“这块地是俺家掏2000元钱买的，俺有证据，条子现在还保存着哩，就连房子外面的两间厕所也是我一块一块搬的废砖垒起来的。现在镇政府想卖，没门儿！”
1979年，张显荣在郸城县农机修造厂时，因一家5口无处安身，厂里研究决定将厂南面的两间房子和一片空地给了他，还补助了一万块砖。1993年，张显荣调至城关镇任党委书记。后遇到城关镇沿街改造，张显荣带头将自己的两间房子和院墙还有厕所一并扒掉。
“当时我自己掏2000元钱给了厂里。扒下来的木材、砖都又用在了盖招待所那个三层楼上。当时和镇里的其他领导都说好了，盖招待所靠集资，挣钱给大家发福利，而地皮早晚都是我的。”张显荣回忆说。
2005年4月，经过精心准备的张显荣向县国土资源局提出申请，要求该局对这块有争议的土地重新确权。
历经数月调查、取证，甚至还专门召开了一次听证会，2005年12月6日，一份以县政府名义下发的《郸政土（2005）75号》文件，即《关于张显荣与城关镇人民政府对城关镇招待所土地权属争议的处理决定》终于出台了。该处理决定确定，张显荣享有位于郸城县支农路南段，东西长24米、南北宽19米、面积456平方米的一宗国有土地的使用权。
有了县政府的处理决定，2006年6月16日，张显荣顺利地拿到了这块土地的使用证。
镇政府“票决申诉”
拿到土地使用证没几天，张显荣的老伴就来到城关镇招待所，强令要求在招待所一楼门面房做生意的几家商户搬走。
“我们在这儿做生意好多年了，与镇政府签有租房协议，租金也是一交一年，这时候咋说搬就让我们搬呢？”经营农资产品的商户杜建华与其他几家商户立即将情况反映给镇政府。
在对县政府的处理决定服与不服这个问题上，城关镇政府的领导们犹豫不决，最后，不得不进行无记名投票。
“那天是2006年2月5日，农历的正月初八，举行了无记名投票。当天镇里一共有10名领导参加，结果是两人反对，一人弃权，７人支持。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镇领导当即决定申诉！”当时在场负责验票工作的镇司法所所长徐真回忆说。
就在城关镇政府无记名投票表决后的第二天，也就是2006年的2月6日，农历正月初九，城关镇政府向周口市政府递交了复议申请书。
2006年的5月23日，周口市政府的行政复议通知书终于来了，但这纸通知书并没有就土地问题作出裁决，而是一张“行政复议案件终止通知书”，终止的理由是：超出复议时效一天！
“咋也没想到苦苦等了几个月，会是这种结果！镇领导可没少埋怨我。”负责送达复议申请书的城关镇司法所所长徐真至今追悔莫及，“主要是赶上过春节，另外对法律法规不太熟悉，我一直认为是两个月。”
官司一波三折
没想到复议申请是这个结果，城关镇政府决定采取诉讼的方法。但郸城县没有律师肯接镇政府的这起官司。
但镇政府并没有就此作罢，几经努力，终于在省会郑州找到了一名愿意代理这起官司的律师，他就是天基律师事务所的訾建营律师。
“我感觉这是一起极其有意思的案子。”訾建营说。经过多方调查取证，訾建营很快就把起诉书写好了。起诉书认为，郸城县人民政府作出的《郸政土（2005）75号》文件将郸城县城关镇招待所使用了22年的土地确权给了已有20多年没有使用这块争议土地的张显荣，违反了《确定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若干规定》第26条、29条。张显荣既非直接使用土地的人也非实际使用土地的人，不应拥有该块土地的使用权。我国法律明确规定：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侵占买卖或者以其他形式非法转让土地，土地使用权可以依照法律的规定转让。张显荣没有任何法律依据可以拥有农机修造厂的国有划拨土地使用权。20多年来，张显荣既非争议土地直接使用者和实际使用者，也无任何依据在1983年可以拥有国有划拨土地使用权。
2006年7月12日，訾建营将起诉书递交至周口市中级法院立案庭要求立案。在诉讼请求中，镇政府一是要求市政府撤销那份终止裁定，二是要求市政府依法作出行政复议决定。城关镇政府的这份明显带有“犯上”嫌疑的行政起诉书在周口市中级法院立案庭顺利立案。
与此同时，訾建营还替镇政府写了另一份起诉书，将郸城县人民政府同时告上法庭，要求郸城县人民法院依法撤销县政府作出的那份土地确权处理决定。
郸城县人民法院在立案后以“本案被告系县人民政府，且第三人系郸城县原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不宜由基层法院受理”为由，将材料转至周口市中级法院，周口市中级法院立案庭目前尚未立案。
但让訾建营和城关镇政府的领导为之一振的消息来自于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张传票：郸城县城关镇政府状告周口市政府的官司，在周口市中级法院开庭。
压力丛生，余波不尽
此起行政官司如期开庭，与先前“炒得沸沸扬扬”的场面相比，法庭的冷清多少出乎了人们的意料。参加此次庭审的人员除原被告两名代理人之外，还有张显荣的妻子，记者1人，整个法庭加起来总共8个人，显得空落落的。因双方没有更多的新证据呈现，庭审只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审判长就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在采访时记者也发现，除了案件本身的事实之争外，当事人内心感受和所遭受的境遇，更为耐人寻味。
自从遇到这场风波之后，张显荣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退休后的悠闲生活一下子被打破了。
压力首先来自于张显荣的几个子女，他们不约而同地责备自己的父亲“不该找这个事儿”，给他们增添了不少麻烦。特别是在城关镇上班的女儿，现在已经开始请病假不再上班了。
更多的压力来自于外界，张显荣走到大街上，好多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看看这老领导，老了老了还跟政府争地皮。”
而城关镇政府领导所承受的压力更是远远超出了“预想”。庭审两天后的下午，城关镇党委书记王向阳在办公室接到了县长和副县长等人的电话，“他们转达了市里领导对镇政府‘炒作’这件事的意见。”
王向阳说，自己并不是有意让媒体报道此事，只是律师无意中将消息透露了媒体，“媒体的炒作给我们惹了很大麻烦”。
王向阳第一次去见了律师，告诉他无论怎样，下一步都要服从周口市中院对官司的判决。
“我不后悔起诉上级政府，我怕的是什么，不是官司的输赢，是官场的无形压力。给别人特别是给领导惹麻烦，在中国的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给领导惹麻烦。”王向阳有些坐立难安，“以后镇政府的工作还做不做了？做，就得跟县市政府打交道，出了这样的事，以后的关系怎么处理？”
握着手机，王向阳不停地叹气，望着车窗外出神，徐真也一言不发。
徐真也追悔不已，“从案件本身来说，县政府平均每年都要面对50多场官司，没什么特别的。但是这次不是民告官，王书记2004年才上任，这样的事情可能会断送他的前途”。
这一天，见过王向阳的訾建营律师说：“王书记不想再将事情深入了。毕竟被告是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更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在开庭的前一天，一封举报信摆在了县国土局信访股股长吴玉振的办公桌上，举报内容是关于镇政府私自出租或转让了多宗土地使用权而未交纳土地出让金。城关镇招待所也在其列，转让费总额超过1000万。
吴玉振坦言，张显荣当初曾找他说，就是因为王向阳将招待所出卖了，所以才要求给土地确权。9月14日，负责调查此案的县国土局副局长阎循明表示，对城关镇招待所的问题正在调查之中。
接踵而至的压力不时地冲击着镇政府及其相关人员。不久前，徐真去了法院，带着一份撤诉申请。他表示，镇政府承受了没有想到的压力，经过考虑之后，决定撤诉。而周口市中院审判长答复他们，省里、市里都很关注这件事，现在轻易做任何行动都不合适。
目前，城关镇政府正在“静静”地等待上级的指示和法院的判决。 |
